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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罗茨基的矛盾

1998-07-0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布罗茨基的这些矛盾是深刻思考的结果,更是进一步深化思考的途径。

布罗茨基的重要散文,大都收在他的两本散文集中,一本是《小于一》(LessThan0ne,1986),一本是《悲伤与理智》(OnGriefandReason,1995),两书都是由纽约的法勒—斯特劳斯·吉罗克斯出版社出版的。出版年代相隔近十年的两本书,封面的装帧却是一模一样的。读了两本文集中的文章,便能得出一个关于布罗茨基美学观、诗歌观的整体印象。与此同时,笔者在阅读这些文字时,也感觉出了布罗茨基的一些“矛盾”。

像其他诗人一样,布罗茨基在诗歌与散文的等级划分上总是抬举前者的,他断言:诗歌是语言存在的最高形式。在《诗人与散文》、《谈读书》等文中,他精心地论述了诗歌较之于散文的种种优越性。然而,像其他诗人一样,布罗茨基也不能不写散文。与大多数诗人不同的是,布罗茨基的散文写得非常出色。流亡到美国之后,尤其是从七十年代末、八十年代初起,布罗茨基的各种散文作品不断出现在报刊上和书籍中。也许,到了一个新的文化环境中,他想更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声音,也想让更多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;再者,以不是母语的另一种文字进行文学创作,写散文也许比写诗要容易一些。这些散文有些是他先用俄语写作、然后与朋友一起译成英文的,有些是他直接用英文写作的。令人惊奇的是,布罗茨基这些以英文出现的散文却在西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,甚至被称为“英文范本”。《小于一》曾获全美图书评论奖,《悲伤与理智》出版后也赢得了广泛的反响。布罗茨基推崇诗歌,但在他的创作中,散文却似乎赢得了与诗歌平起平坐的地位;布罗茨基是以诗歌获得诺贝尔奖的,是以诗人的身份享誉全球的,可人们却似乎在怀着更大的热情阅读他的散文。是诗人获得了一次无心插柳式的成功,还是命运与布罗茨基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?我们更愿意将布罗茨基在谈到茨维塔耶娃由诗歌“转向”散文时所说的那句话反过来用在他自己的身上:散文不过是他的诗歌以另一种方式的继续。

在《诺贝尔奖受奖演说》、《我们称之为“流亡”的状态》、《第二自我》等文中,布罗茨基试图通过对诗歌与政治之关系的探讨,来肯定诗歌的地位和使命。首先,他强调诗歌与政治的不同以及诗歌相对于政治的独立,他认为,诗歌(poetry)与政治(politics)的相同之处仅在于字母p和字母o,再无它者;其次,他意识到了诗歌与政治的难以相容:每一种社会形态,无论是民主制度、专制制度,还是神权制度、意识形态制度或官僚制度,都怀有一种欲缩小诗歌权威的本能愿望,因为诗歌除了能与国家构成竞争以外,还会对自己的个性、对国家的成就和道德安全、对国家的意义提出疑问,因此,在人类的童年过后,诗歌和诗人便常常是失宠的了。最后,他竭力主张诗歌与政治的平等,并宣称了诗歌较之于政治的优越:诗歌应该干涉政治,直到政治停止干涉诗歌;政治提倡集体和服从,诗歌则注重个性和自由,政治讲究稳定和重复,诗歌则倡导革新和创造,拒绝复制、拒绝重复的诗歌,永远是新鲜的明天,而政治则是陈旧的昨日。无论对于单个的人还是对于整个社会而言,诗歌都是唯一的道德保险装置,唯一的自我捍卫方式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布罗茨基引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阿诺德的两句名言:“美拯救世界”,“用诗歌代替信仰”。在这里,我们看到,就诗歌与政治的关系展开讨论,这本身就已经表明诗歌与政治间有着某种瓜葛,诗歌因而也许是难以绝对独立的;为诗歌谋求崇高地位和使命的布罗茨基,却似乎恰恰是在使诗歌“政治化”。在他的意识和观念中,诗歌不是纯技巧的游戏,更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,而是关系到人生、关系到文明的一种存在方式。

在布罗茨基分析阿赫马托娃、茨维塔耶娃、曼德里施塔姆、奥登、弗罗斯特等人的文章中,我们又感觉出了一个矛盾:一方面,布罗茨基非常推崇以这些大家为代表的诗人对语言的处理,称每一位诗人都是语言的历史学家,他赞同华兹华斯关于“诗为最佳词语最佳排列”的定义,认为诗人的使命就是用语言诉诸记忆,进而战胜时间和死亡,为人类文明的积淀作出贡献;另一方面,他却又继承了诗歌创作的灵感说,夸大诗人在写作过程中的被动性,他在不同的地方一次次地提醒我们:诗人是语言的工具。他写道:“只有诗人才永远清楚,平常语言中被称之为缪斯的东西,实质上就是语言的操纵,他清楚,试验主食他的工具,而他反倒是语言延续其存在的手段。”(《诺贝尔奖受奖演说》)“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是语言的工具”。(《析奥登的1939年9月1日》)在布罗茨基看来,诗人写诗,是因为语言对他作出了某种暗示,真正的诗人,就是始终处在对语言的依赖状态中的人。布罗茨基将诗歌置于至上的高峰,却将其创造者诗人赶下了山冈,让他们无可奈何地蜷缩在语言之树的浓荫之下。这大约正源自他对语言的忠诚和迷信。布罗茨基认为,语言就是文明的载体,是人类创造中唯一不朽的东西,图书馆比国家更强大,帝国不是依靠军队而是依靠语言来维系的。而诗歌作为语言最紧密、最合理、最持久的结合形式,无疑就是传递文明的最佳工具。

此外,从体裁上看,布罗茨基的散文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散文,而多为一些回忆录、序跋、评论、演讲、讲稿等,但作者却能将这些“应酬文”写成美文;从语言上看,布罗茨基的文字既严谨又随意,既先锋又保守,他捍卫诗歌的价值和诗人的意义,字里行间时时处处表现出一种严肃的责任感和神圣的使命感,另一方面,他的语言民主化的主张也在他的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,他在写作(和演讲)时似乎是无所顾忌的,可以随意地谈到父母的做爱、演员的同性恋、湿床单上的公开暴露物等等;从情绪上看,他的态度既热忱又冷漠,自始至终的怀疑精神和冷漠态度,似是布罗茨基散文的一大特征,读者不难遇见他的嘲讽、甚至刻薄,但在这一切之后却又时时能体味出他的那份温情。

诗歌与散文,诗歌与政治,诗人与语言,传统与先锋,保守与民主,冷漠与热忱,悲伤与理智……但是,布罗茨基的这些矛盾绝不是浅薄而是深刻,绝不是问题而是答案,是深刻思考的结果,更是进一步深化思考的途径。也许,布罗茨基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矛盾却允许它们继续存在。也许,布罗茨基的这些矛盾,就是古老诗歌与现代社会之矛盾的一个显现,就是诗人在当代之处境的一种象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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